2023-03-22 07:44:25來源:中國青年報客戶端
設想一下,假如你寒窗苦讀12年,在高考的獨木橋上“卷”贏了多數人,成功進入一所“985”或是“211”,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,你對于未來的期望會是什么?
(資料圖)
再設想一下,假如你畢業后,拿著大學4年辛苦刷來的4段實習、6個獎項和遙遙領先的績點排名,順利來到一家令人艷羨的企業,當你坐在明亮的大落地窗前打開公司新配的筆記本電腦時,你對于自己未來的職業規劃又會是什么?
“人往高處走”,這似乎是多數人主流的期待。但也有人在辛苦爬到高點時,選擇“順流而下”,他們用自己的故事講述了一件事:考上北京大學的“張華”,也可以選擇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,無論是否會有“光明的未來”。
逃離“狗屁工作”
從一所“211”大學畢業后,宋雨昕來到一家廣告公司工作,月薪4000元,試用期8折,沒有社保。工資每月分兩次發放,一次在下個月的20日,另一次在“不確定的更晚的時間”。直到離職后,宋雨昕還在努力討要這份“不確定的工資”。
廣告公司,加班是常態,但更令人難熬的,是加無意義的班。看似辭藻華美的方案,只需將“區位”“圈層”“文化”等術語拼湊組合,通過“簡單地經驗化復刻”,便能生產出一篇足以交差的萬字長文。
作為一名廣告從業者,宋雨昕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方案中什么是“對市場有效的”,因為她真正的服務者只有甲方,甲方滿意,一條文案就結束了。
工作,除了在收到工資的那一刻之外,對她而言似乎失去了意義。于是在工作半年后,她為自己放了一場“寒假”,來到了養豬場。
耶魯大學副教授大衛·格雷伯在其著作《毫無意義的工作》中將這樣的工作定義為“狗屁工作”(BullshitJobs),即“一份毫無意義且往往有害的定期領薪水的職業。”
他還特別指出:“‘狗屁工作’往往是白領工作,那些從事‘狗屁工作’的人常被榮譽和聲望圍繞,他們被認為是有成就的人,但是他們內心知道,他們什么成就都沒有。”
劉洛洛也曾從事這樣一份工作。作為一名設計師,她卻無法提出屬于自己的創意想法,“你所有的內容產出都是運營或者上級領導給你的,他們想做成什么樣子,你就要做成什么樣子。簡單來說,你其實只是一個工具人。”
通常情況下,劉洛洛做一張圖的時間只需要一兩個小時,而剩下的時間,則需等待上級層層審核把關,經歷漫長的溝通修改,而最后的改動“可能只是一個數字”。
壓倒劉洛洛的“最后一根稻草”是老板的一次談話,內容是批評她“最近效率變低了”。但事實上,劉洛洛已完成了自己該有的工作量,由于公司里其他人做得更多,所以在老板眼里,劉洛洛就成了偷懶的那一個。
“這就是內卷。”劉洛洛受夠了這一切,決心逃離辦公室,成為一名寵物美容師。
在寵物美容的集訓課堂上,劉洛洛接到了一只“像從糞坑里牽出來”的繁育犬,它存在的目的是交配、生產,再把小狗拿給“主人”賣掉。
后來劉洛洛花了近一天的時間梳洗這只繁育犬,疏通它的每一個毛結,洗去所有污垢,為它剪了個“美美的造型”,看它在自己手里從臟兮兮的小狗變成毛發蓬蓬的可愛模樣。
她覺得,這比做設計工作時更有成就感。
美麗新世界
宋雨昕對豬場的工作也算滿意。
豬場的生活區和生產區嚴格分離,作為內勤的宋雨昕大多數時間只需在生活區活動,只有出欄的時候才需去生產區幫忙清點。
上班第二天,宋雨昕7點多便到崗,卻被告知下午再安排工作事宜。她坐在辦公室里,“寫了會兒日記,背了會兒英語單詞,看了半部電影。”
中午,負責交接工作的員工前來叮囑了一聲:“下午睡到自然醒就好。”但宋雨昕沒有午睡習慣,在床前轉了一圈后,還是選擇坐在工位上,等到下午3點半,這位員工才姍姍來遲。
從前在廣告公司上班時,宋雨昕基本需要“隨時待命”,經常半夜也會接到同事的工作電話。但在豬場,每天下午5點半食堂準時開飯,同事們一起吃完飯后便再無工作安排,年輕人會聚在一起打游戲,年長些的則會相約打麻將。
宋雨昕不再焦慮。工作和生活的界限被嚴格分割,下班后,宋雨昕獲得了充足的自主時間,她不需要擔憂“做了一件事就沒時間做另一件事”,她可以任性地選擇“都要”。
豬場坐落在遠離市區的一座山頭上,抬眼能看見遠處的叢山綿延不絕。宋雨昕把照片發到朋友圈,引來了一眾朋友的艷羨,她有時覺得自己不像工作,更像“度假”。
豬場日子雖然悠閑,但也有尷尬時刻。某天,豬場來了一位從集團總部派來的負責育種的技術員,他意外得知宋雨昕和自己是校友,有些納悶,問她:“為什么會來這里工作?”
宋雨昕不知道怎么回答,含糊過去。對方卻替她找好了理由:“你是過年先在這里過渡,年后再找其他工作吧?很正常,能理解。”
宋雨昕表面應下,心里卻不自覺地想,這份工作對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很差的選擇,但在大多數人眼中,她與豬場的相遇只是生命中一個意外的插曲。
對于康亞茹來說,“干收銀”確實是一個意外。
康亞茹本來在一家互聯網大廠做新媒體內容,但由于受不了“耗盡心血的持續性輸出”和“為了數據寫違心的內容”,她選擇裸辭。
2022年8月離職后,康亞茹本想考個駕照休息兩三個月,在“金九銀十”的時候重新上班。但到了10月,疫情起伏,招聘網站上仍在開放的崗位少得可憐,康亞茹連投了好幾份簡歷都沒有回聲。
起初,康亞茹“寧可當無業游民也不愿打工”,覺得自己作為大學生“怎么能干這種活呢”。但眼瞅著銀行卡里余額變少,如何解決明天的溫飽,變得頭等重要。
偶然中,康亞茹在自己常用的超市App上看到了兼職招聘,她尋思“這不是正好能減肥么,還能掙錢”。就這樣,她開啟了自己的收銀員生活。
最開始,康亞茹并不適應。收銀工作不讓玩手機,需要從早上9點站到晚上10點,中間只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。盡管康亞茹身體素質不錯,她依然站得腰酸背疼。
但很快,康亞茹找到了這份工作的樂趣。
不能玩手機?正好。做內容工作時,她每天被迫在網上接收良莠不齊的信息,早就厭煩了垃圾內容的侵擾,現在正好樂得清靜。
站一天很累?正好。以前每天睡前,康亞茹腦海里都填滿了她需要完成的KPI,現在,身體雖然勞累,大腦卻得到了放松,每天回家只想睡覺,根本顧不得花時間胡思亂想。
工作內容也很精簡。從前坐辦公室時,除了應對本職工作的壓力,她還常需與不同的部門“扯皮”,花大量時間開會,“聽領導講一些沒有意義的目標”。在超市做一名收銀員則簡單得多。康亞茹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看著自助收銀的顧客不要跑單,下班后清點自己收了多少現金、給客戶拿了幾個袋子。目標明確,訴求清晰。
同時,康亞茹還感覺自己正在與真實的生活重新建立連接。早上9點的超市里有很多老人,康亞茹有時會和他們聊天,聽他們說些家長里短的事情。這是曾經在格子間里的她很難想象的。
第一次收到新版100元紙幣時,她以為自己收到了假幣,特地用驗鈔機驗了一遍。還有5角錢,如果不是做收銀員,康亞茹都不知道它現在已經推出了銀色的。
她還喜歡在工作中觀察人。她發現進超市采購的大多都是女性,一個人拎著兩三大包東西,有時會遇見夫妻倆一同采購的,“結賬的時候,很多男的在旁邊玩手機甚至都不愿意幫女的去撐一下袋子。”有“表現良好”的男性,康亞茹就會在心里默默給他們點贊。
李楚翹對此也有共鳴。他本職是在互聯網大廠做內容,因為愛好騎摩托車,便選擇在工作之余兼職送外賣。
送單讓他看到了以前從未接觸過的世界。他曾經以為外賣騎手都不太愛說話,但當他穿上外賣服,沉默的騎手開始主動和他搭話,問起“你送幾號樓,今天賺多少錢,哪賺得多哪賺得少,哪塊的小區門衛盯得更緊,哪個小區有電梯”。李楚翹因此“發現了很多犄角旮旯的地方”。
還有點外賣時常見的“各國料理”,原來都在共用同一個后廚,“都是預制菜”。他還發現檔口里有人會叫賣騎手餐,大約五六元一份,他嘗了一次,感覺“非常難以下咽”。
有一次,李楚翹去一個小區送餐,出來時找保安問了一下路,保安卻回道:“你個送餐的你跟我耽誤什么時間。”他突然對外賣員的角色有了強烈代入,憤怒回懟道:“都是賺苦力錢的,你難為我干什么?”
康亞茹曾經對體力工作者存有“高位者對低位者的憐憫心態”,但真正接觸后,她發現他們身上有一種非常真切的快樂。他們對自己的生活很知足。快過年時,同事們聚在一起討論去哪里紋眉、去哪里美甲,還有酸奶檔口的阿姨給自己買了一個2萬元的金手鐲。這給康亞茹帶來了很大的沖擊,“其實我們就只是看著體面,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兩萬元買金手鐲。”
康亞茹的同事里,很多人年初來北京找工作,干一年到春節時可能就會辭職回家,年后再找下一份工作。康亞茹羨慕這種“自由感”,因為對于一個白領員工而言,辭職總是很難的。斷繳的社保、簡歷的空窗期與未知的業態行情,束縛住他們的腳步。
“理性的牢籠”
在豬場工作3個月后,宋雨昕選擇了離開。
豬場的工作是很閑適,但閑適無法解決所有焦慮。關于未來、金錢、現實,各種問題依然不斷徘徊在她的腦海里。做這樣一份“幾乎沒有發展前景”的工作,意味著需要一直在封閉的養豬場里拿同樣的薪水,而她還是希望能看到“更大的世界”。
更何況豬場的工作也不總是美好。豬場遠在郊外山區,不方便通熱水,冬天時宋雨昕的雙手長滿了凍瘡。而到了二三月春耕時節,農村用水量增大,豬場有時會斷水。宋雨昕只能被迫從池塘里抽水,用帶有魚腥味的水洗漱。
還有工人之間同吃同住的生活,一方面這讓她感受到辦公室難以體驗到的親密連接,但另一方面,外人對自己個人生活的強烈介入,常令她感到不適。
從豬場離職后,宋雨昕重回廣告行業,而這次,她不再有勇氣離開。
在社交媒體上,流傳著一句“孔乙己文學”:“學歷不僅是敲門磚,也是我下不來的高臺,更是孔乙己脫不下的長衫。”其背后的含義是,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,既無法滿足自身對理想工作的期待,卻又被過往的光環所縛,難以彎下身做一些更為基礎的工作。
簡歷是職場人身上的“長衫”。曾經的宋雨昕能夠有勇氣辭職去豬場工作,是因為她剛工作半年,身上穿著的本就是一件“破破爛爛的長衫”。而在現今她已然工作兩三年的節點上,再讓她作出同樣的選擇,她想的是“以后該怎么辦?怎么回到所謂的正軌來?接下來該怎么規劃自己的職業發展?”她開始擔心自己“脫下的‘長衫’再也穿不回來了”。
康亞茹在超市工作兩個月后也同樣選擇了辭職,開始著手尋找一份正式的工作,斷繳的社保和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,使她必須直面現實。但至少她不再焦慮了,過往4年高壓的職場生涯教會了她一個頗具現實價值的生存道理:“焦慮也是一天,不焦慮也是一天,焦慮除了浪費自己的時間和情緒內耗之外,沒有任何意義。”
但終究,體力工作只能是白領們的一場短暫選擇,在短暫的休息過后,他們還是需要重回自己的生活。
中央財經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莊家熾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,現代白領工作和流水線工人沒有本質的區別,每個人都是高速運轉的機器上的某一個環節。因為科層制的核心,就是要把所有的工作跟具體的個人脫節,使得機器離開某個個體之后依然能夠正常運轉。我們發明出了這套高效的機制,但最終卻把自己給關了進去,陷入“理性的牢籠”之中,難以脫身。這并非中國獨有的現象,而是一個世界性問題。
但在莊家熾看來,“宋雨昕們”的選擇已然象征著一種進步,它至少意味著現在的年輕人不再滿足于簡單的溫飽需要,而開始思考自身的權益問題以及工作的價值。但他同時指出,這種“逃離”與“反叛”終究是一種“奢侈”的做法,更多的人可能仍在考慮“面包”,而無暇思考其他更多的可能。
他認為,對于那些背負“孔乙己長衫”的人,應抱有更多的理解,因為他們也只是“社會單一的價值觀”以及“勞動力市場結構性失衡”的受害者。
今年預計新增高校畢業生1158萬,許多人將其看作就業市場新添的壓力,但莊家熾認為,他們是新鮮血液,避免國家陷入如日本的用工荒,“我們應該思考怎么把大量勞動力,適配到他們更適合的領域或國家更需要的領域上”。
劉洛洛已經決心徹底逃離“白領工作”,選擇成為一名寵物美容師。在下決定之前,她給自己安排了一場為期3個月的旅行,她一個人騎著摩托車繞著廣西和云南轉了一大圈。旅途中,她跟著當地的少數民族朋友在田野間散步,眺望廣袤的梯田,晚上拿著吉他唱歌,去朋友家喝酒,聊天,一天就這樣過去了,“原來生活可以這樣簡單”。
(應受訪者要求,宋雨昕、劉洛洛為化名)
中青報·中青網見習記者 裴思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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