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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【世界時快訊】寫作助手 | 象征與直白,哪個更適合你

      2023-03-12 22:55:36來源:中國青年報客戶端

      文學有各種表達方法。直白是其中一種。不繞圈子的人有話直說,下雨了就是下雨了,我想你就是我想你。也有人覺得,文學一詞中的“文”,本身也有修飾的意思。

      這只是觀念不同罷了。


      (資料圖片)

      有一個故事,說是在法國,某大畫家想寫詩,寫得腦袋疼,還是不滿意。這是不言而喻的,因為寫詩不艱難的人,寫的不會是詩。于是他找朋友訴苦說:“這首小詩我怎么就寫不成,其實我腦子里裝滿了思想。”他的詩人朋友叫馬拉美,回答說:“不過,寫詩靠的是詞語,而不是思想。”

      馬拉美的詩里有很多象征,他的象征學的是波德萊爾。比波德萊爾稍早,雨果喜歡用象征手法。我讀雨果小說《九三年》里的斷頭臺,很像詩歌里的意象,有濃郁的象征味道。他寫道,斷頭臺那么難看,那么鄙俗,那么平庸,使人覺得它是由人造出來的;可它的樣子又那么龐大,使人覺得應該是由神靈搬到這兒來的。我還記住他的一個比喻,從前有一個國王和王后;國王就是國王,王后就是法蘭西。他們砍掉了國王的腦袋,把王后嫁給了羅伯斯庇爾;這位先生和這位太太生了一個女兒,名叫斷頭臺。

      那時我想過,雨果要是寫詩,也會寫得挺好。后來在瓦雷里的一篇散文里,我讀到了雨果的一首詩,只有四行:

      我在奔跑,不要關上墓園的大門

      我的生命之線太長了,它在顫動,面對利刃

      鐵石心腸的收割人,拿著寬大的鐮刀

      沉吟著,一步一步,走向剩下的麥田

      這幾行詩寫于1870年代,那時他七十多歲。對手和朋友都死了不少,有幾個弟子也死了,他肯定感到自己時日不多,想在詩里描述步步逼近、無法逃避的死亡。瓦雷里寫道:“這個簡單的思想鋪陳開來,他不直接表達,而是用了許多象征主義的手法,這些手法的力量,它們那種深沉的美是無與倫比的……維克多·雨果非常明白,實際上他也告訴我們了,直接表達法在詩里只能偶爾為之。”

      那時候的法國,有國際聲望的大詩人不少。我在前面提到的幾位,比雨果小二十歲左右的是波德萊爾,比波德萊爾小二十歲左右的是馬拉美,比馬拉美小三十歲左右的是瓦雷里,這樣一代代的傳承很有意思。

      瓦雷里迷戀于哲理和內心真實、象征和形式完美,名氣最大的詩是1920年代寫的《海濱墓園》。他五十歲左右,就有了雨果七十多歲時的感覺:身邊親友們死了很多,自己走到了晚年。據我猜想,這與第一次世界大戰有關。前所未有的慘烈,法國人傷亡太多,有人回憶說接近二十歲的男性死了約三分之一,二十歲到五十歲的男性死了約七分之一,這其中必定有瓦雷里的親友,讓他心有余悲。

      現在,請看這首詩第一段:

      這片平靜的房頂上有白鴿蕩漾,

      它透過松林和墳叢,悸動而閃亮。

      公正的“中午”在那里用火焰織成

      大海,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!

      多好的酬勞啊,經過了一番深思,

      終得以放眼遠眺神明的寧靜!

      可以想象,詩的開篇曾讓法國人怎樣激動:他們受幾代詩人熏陶,能有滋有味地品讀那些象征——平靜的屋頂是說藍色海面,走動的鴿子是蕩漾的白帆;墳叢象征著生命的死亡,正午象征著真理的公正;海洋表示那些不斷開始的生命活力,神明表示讓人敬畏的自然力量,等等。

      像這樣六行為一段,《海濱墓園》二十四段,都是較長句子。

      老實說,這首詩我讀得累,讀完沒記住多少。并不是這首詩不好,可是我很難跟上法國人的欣賞習慣。

      一節詩里,象征又多又密集,讓閱讀的人耗費心智過多,容易造成閱讀疲勞和斷裂。我的意思是說,瓦雷里這篇長詩要舒緩,有變化,更豐富,適當加入各種表現方法。這時候,如果有一些直接表達,效果很好。

      中國現代詩人中,也有喜歡寫墓園的,比如顧城,他寫過一首《來臨》,只是在結尾,墓園才出現——顧城把它叫作“陵園”,在漢語中,同是埋葬死者之地,它的含義不陰沉,不哀傷,也不沉重。

      這首詩不長,容易讀完:

      請打開窗子,撫摸飄舞的秋風

      夏日像一杯茶,此時已澄清

      再沒有噩夢,沒有蜷縮的影子

      我的呼吸是云朵,愿望是歌聲

      請打開窗子,我就會來臨

      你的黑頭發在飄,后面是晴空

      響亮的屋頂,柔弱的旗子和人

      它們細小地走動,沒有揚起灰塵

      我已經來臨,再不用苦苦等待

      只要合上眼睛,就能找到嘴唇

      曾有一只船,從沙灘飄向陡壁

      陽光像木漿樣傾斜,浸在清涼的夢中

      呵,沒有萬王之王,萬靈之靈

      你是我的愛人,我不滅的生命

      我要在你的血液里,訴說遙遠的一切

      人間是陵園,覆蓋著回憶之聲

      寫這首《來臨》時,他二十多歲,與晚年無關,眼里有明亮生動的色彩。

      他自己的生命就是那杯茶,在沸水中翻滾之后,漸漸靜定,漸漸澄清。我最早讀到的版本是“夏日像一杯茶,此時已澄清”,現在讀到的版本是“夏日像一杯濃茶,此時已經澄清”,多了兩個破壞語感的字,可能是在流傳中添上去的。

      還有一句,你讀的版本可能是“它們細小地走動著”,而在我的記憶里,只是“它們細小地走動”,后面少一個動態助詞,語感好了很多。

      我那時正苦惱寫不出這樣的語感,懷疑自己沒有寫詩天賦,所以這兩句詩記得很深。還有,“你的黑頭發在飄,后面是晴空”,“只要合上眼睛,就能找到嘴唇”,“人間是陵園,覆蓋著回憶之聲”,都是顧城才有的語感,別人沒有。

      這首詩中的陵園,可能在海濱,于是有了“曾有一只船,從沙灘飄向陡壁”的描述。為什么飄向陡壁?不必深究。顧城寫詩時,對一個詞語音調好不好的考慮,超過對詞語含義的考慮。

      像瓦雷里那樣明確的海濱墓園,是顧城另一首詩中出現的。

      那首《墓床》,他三十多歲寫的,全詩只有八行:

      我知道永逝降臨并不悲傷

      松林中安放著我的愿望

      下邊有海,遠看像水池

      一點點跟著我的是下午的陽光

      人時將盡,人世很長

      我在中間應當休息

     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

      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

      這兩首詩的方式不同:前一首是顧城詩中少見的抒情,完整,充沛,張揚;后一首是他詩中不常見的反抒情,寧靜而內斂。

      你可以比較一下瓦雷里《海濱墓園》與顧城《墓床》,比較一下象征與直白。

      同是面向大海,瓦雷里用了房頂、白鴿去描述它,也用海洋象征不斷開始的生命,還贊美它神明一樣的力量;顧城只用了一句“下面是大海,遠看像水池”,有意壓低了海的闊大,把它放在稍低的位置。雖然說它像水池,這里也不是比喻,只是視覺形象的直接表達。

      同樣是抽象哲理,瓦雷里說的是公正的中午,因為中午的太陽在天空正中,不偏不倚;而顧城只用了“人時將盡,人世很長”幾個字,凝練簡約,如禪家語。

      這種精確的詩意表達,一方面是漢語的優勢所在,一方面是顧城承接了漢語詩歌的傳統,融會了漢詩古代及今天的巔峰美感。

      顧城這兩首詩值得重視,請你細讀。

      特邀編輯:董學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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